第110章 聆听浩然教诲(5 / 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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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他说:我第一次见到周立波是在《红旗》杂志当编辑的时候。周立波写完了《山乡巨变》,大约是1962年吧!他回到北京,原有的房子被别人占了。中国作家协会给他在王府井弄了一套新房子。我上门去约他为《红旗》杂志写稿。一见面,周立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非常厚道的人,不像某些人那样老奸巨猾。
  他又告诉我:我到《红旗》杂志去工作,是因为当时陈伯达提出要把《红旗》杂志办活点,要发点小说之类的作品。要调个作家去当编辑,便于和作家们交朋友。便于组稿。因为我各方面出身都好,又年轻,又有作品,就要调我去。北京市作家协会就不同意,要调我当专业作家。胡乔木同志在《红旗》杂志负责,亲自找我谈话,找北京市作家协会的负责同志做工作,这样很快就把我调去了。我在《红旗》杂志工作期间,接触了许多作家。到省里面去约稿,都是省里的主要负责同志接待,作为政治任务对待。那时的《红旗》杂志在人们心目中威望很高,不像现在。我无论到哪个省,省委的负责同志就把省内的第一流名作家通知去与我见面,规定为《红旗》写稿,并限定在什么时候交稿。一到时间,稿子就准时来了。那期间《红旗》发了不少的好作品,像周立波的《xxx》《xxx》两篇,杨朔的《雪浪花》等等。
  我问:你跟杨朔又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呢?
  他说:那年在海南岛,我们住在同一个宾馆里,我和杨朔、李准住在一栋,还有几位作家住在另一栋。杨朔是个好人啦!散文写得美极了。真是个怪事,他一辈子没结婚。当时,李准敢于跟他开玩笑,说是要给他检查检查。我可不敢跟他开玩笑,他比我大呀!怎么好意思开玩笑呢?我也不问他为什么不结婚?李准那样跟他开玩笑,我听了都脸红。可更加奇怪的事是,前两年突然冒出一个他的女儿来,在报上发表文章,纪念她的爸爸杨朔。这可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?
  他问我的人生经历,我讲,他听得很认真,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。
  九作家的一切都在作品里面
  1985年3月30日,我们来如东后的第二个晴天。早晨,我陪浩然在招待所院内的水泥场坪里散步,初春的阳光照耀,浑身暖融融的。在通向厨房的水泥甬道上,我们遇见《新华日报》的一位年轻记者,曾在南公园饭店采访过浩然。浩然和记者打过招呼,进食堂用早餐。饭后,他朝水泥甬道东侧的楼房里仔细观望,一会儿踮起脚,望楼上,一会儿透过松柏树缝隙,望底层楼里。突然,只见他招了一下手,又是那个《新华日报》的年轻记者跑过来了,穿着一件银灰色长风衣,样子很清秀。据我观察,他对记者围着他采访,拍照,并不像某些人那样欢迎,热衷。他觉得那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时间和精力。此刻,他主动招呼这位记者干什么呢?首先他问:你这次来如东干什么呢?当他得知,记者是来如东团县委采访有关的人和事时,他连忙说:请你代我向团县委致意,并转达我对他们的问候。同时,我向他们推荐一个优秀青年张松林,他今年不满三十岁,农大毕业,共产党员,放着现存的铁饭碗不端,优越的家庭条件不享受,组织了六个年轻人,到黄海边上,开发海涂,办起了自联垦牧场。遇到三次大的灾害,房屋被台风刮倒三次,跟他联合办垦牧场的青年都走了,有的去贩鲜货,有的去下小海,有的去当泥木工,而他没有打退堂鼓,一直是打升堂鼓,失败了,又再来干。父母亲劝他回去莫干了,何必瘦肉不吃,要吃猪皮,因办场欠下的国家贷款,他们给他凑齐,把他赎回来。张松林不干。父母生气了,非要他回来不可。倔强的小伙子就表示,你们硬要逼我回来,我就跳海算了。儿子的坚强决心,反而感动了年过半百,历经沧桑的父母,转而支持他的工作。现在,他的工作又干得红红火火的了。县、市,甚至是省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对他都很重视。但是,摆在他面前的困难还是不会少。他既不是一个胜利者,也不是一个失败者,他和我们八十年代许许多多的青年人一样,是个寻找者。在有些人眼里,认为他不是个万元户,不值得重视。我认为,他既创造了财富,更重要的是发扬了我们中华民族敢于吃苦,勇于奉献的精神。他的财富都是凭汗水,凭心血创造的。不是像某些人那样钻国家空子,搞商品买卖发财。多少海涂有待我们去开发。我们需要千千万万个张松林!
  听了他的话,记者笑了笑,说:好,我替你转达。记者走了,浩然苦笑了一下,摇摇头说:我既是希望团县委重视张松林,又何尝不是鼓动你记者同志去采访,去宣传张松林呢?你是办《新华青年报》的呀!张松林对青年人,多有指导意义呀!不知是小伙子不灵活,还是思想认识水平不高。你有的是时间嘛!为什么不可以今天跟着我们一道下去跑一趟呢?!
  他一有机会,就为张松林呼吁,宣传。
  他又激动地对我说:我现在完全被张松林的事迹迷住了。我想在这里多住些时候,把张松林的文章写完再走,至少得搭个架子。关于我去南通讲课的事,给金振林挂个电话,把我放在最后一个讲。如今的事情真奇怪,无论走到哪里,都有人硬拖着你去讲课,不管怎么说也推不掉。我这个人又面子软,就怕抵面,人家讲得几句好话,我精神的防线就全崩溃了。怎么办呢?盛情难却。人家一片诚意,满怀希望,你不能使人家失望,扫人家的脸面呀!尤其是那些教师、学生。我就怕学生围着要你题字。我没那么快。我要坐下来仔细想想才行。大庭广众给人题字,那是诗人的事,小说家应付不了那种场面。小说家只能塑造人物,描绘形象。一旦到了那种场合,不题字也得题,你又不能逃跑,有什么办法呢?!本来嘛!作家就是埋头写作,作家就是凭作品说话,作家的一切都在作品里面。作家只擅长写,不会讲。抛头露面,发表演说,那是政治家干的事。那是靠逻辑思维,不是形象思维。与作家是两码事儿。作家是靠形象思维。人家硬要逼着去讲,只好去讲罗。有时候也难免讲塌场。俗话说:文人不见面,见面松一半。作家只会写,不会讲。可有些人却以为会写就必然会讲。
  这时,吉普车来了,如东县原副县长、现任政府顾问金德福,县政府办副主任徐春林,陪同浩然和我,乘车前往张松林的自联垦牧场参观采访。阳光照耀,道路两旁一望无垠的田地里,麦青,草绿,油菜葱郁。我们到达的时候,张松林已经进掘港镇办事去了,只有他的妻子正在饲养雪白的长毛兔。这个女子长得清秀漂亮,瓜子脸蛋,齐耳短发,苗条身材,说话温柔,举止文静,穿着白大褂,内里露出天蓝色的羽绒衣,配搭十分得体。她要丢下手里的活,替我们沏茶。浩然连忙阻止,要她领着参观鸭房,兔房。浩然边看边连声说好。参观完了,浩然站在门外,望着一望无际,人烟稀少的海涂,感慨地说:荒凉,寂寞,没有雄心大志的人是不会到这里来创业的。
  他走到屋后的匡河边,看见正从水上飞起一只尖嘴,黑羽,两腿细长血红的鸟儿,问我:这是什么鸟?我摇摇头。徐春林介绍,那是潮头鸟,它们总是在海潮到来之前,叽叽鸣叫着,给下海的渔人们报信。对这种鸟,渔人们是不许捕捉的。
  河边的土地上种着绿油油的蔬菜,其中一种圆形叶片,铺地生长,油绿水光的蔬菜格外引人注目。我好奇地向徐春林打听其名称。徐主任介绍:本地人称其为黑菜,生命力极其旺盛。我走到河边,伸手采了一片叶,用舌头舔了舔,咸咸的。浩然问:给它们浇什么水呀?
  一个手挥鎯头,正在敲击水泥板的小伙子搭话:它们和我们一样喝的天水。小伙子身边放一部收音机,正在播放着流行歌曲《等待》。他生怕我们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,尽可能用带着浓重的如东口音的夹生普通话给我们解释:这里的水不能喝,我们用水缸接天上落下来的雨水浇菜、饮用。
  浩然悄声对我说:他们过的这种生活真苦!文化娱乐也享受不到。我真想买部电视机送给他们,可这里又没有电。他显得焦躁不安,十分惋惜。
  我心里想:就凭你那几个稿费,经得起几送。我没有说出口。因为我由此更加看到了浩然那颗纯洁无瑕的心,我不愿刺伤他。实际我知道,他并不宽裕。最近出版的《浩然文集》没有稿费。文集共500万字,如果有稿费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富。可第一集出版,只给了300元印数费。他还寄给春风文艺出版社30元,自己购书送人。文集中编入的《艳阳天》第三卷才有稿费。轮到该集出版,还不知等到哪年哪月呀!人家写部中篇,这里选登,那里转载,弄来弄去二三十次之多,稿费抵得上他写一辈子所得到的报酬。《金光大道》近百万字没有分文报酬,《西沙儿女》不仅没有分文报酬,还怄了一肚子气。如今,他还想的是给张松林买电视机,改善文化生活。他就像《艳阳天》中的萧长春,《金光大道》中的高大泉,《山水情》中的罗小山那样,心里总是装着别人,唯独没有装他自己。真是文如其人,人如其文。如今像他这样表里一致的作家有多少呢?
  11时30分,驶车往如东县耐盐植物园。途中,我问身旁的徐春林,他和人合作写成出版的长篇小说叫什么名字,徐春林说:《映天红》,30多万字,是1977年出版的,三人合作,每人分得300多元稿费。浩然马上说:这本书我有?徐春林惊讶地问:你怎么会有的呢?
  浩然说:嗨!那时候,无论哪家出版社出版了新书,都会送给我的。目前,赠送给我的大型期刊有80多种,报纸有60多种,我哪有那么多时间看啦!只挑好的看。其余的让它全堆在屋里,简直成了灾。北京的业余作家到了我家只要他们愿意要,我就让他们随便挑,刊物报纸到了他们手上,比积压在我手上产生的作用要大得多。你那本书我是看过的,淡黄色的底子,衬着映天红几个字。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。
  徐春林激动地说:这本书出版快十年了,您还记得这么清清楚楚,我感到很荣幸。请您给我多指教。
  我们在如东县耐盐植物园吃中饭。浩然反复叮嘱这里的负责人小黄,不要搞特殊招待。只要吃饱肚子就行了。金德福问:你喜爱吃什么东西,你就讲。我们生怕你在这里生活不习惯。以前,上面有不少的会议到我们这里开,也有不少的人到我们这里来参观。来了,我们就用海鲜品招待呀!譬如虾子,只用酱油、醋沾一沾,生吃。他们吃起来有味,猛吃。结果,拉肚子。反而批评是我们的东西不卫生。头一次吃海鲜品,要尽量少吃点,同时喝一点白酒,可以防止拉稀。你从北京到我们这黄海边上来一回不容易,您想吃什么,您就讲吧!
  浩然:我有饭吃饱就行了。徐春林:你不会没有喜爱呀!浩然说:我呀!就喜欢吃蕃芋,吃小米稀饭。蕃芋在你们这里叫红薯,还是叫白薯?小黄连连说:白薯!白薯!
  午饭后休息,浩然连衣和人躺了一个小时就起床了。下午2时30分,听北坎乡九大队党支部书记老吴介绍张松林的情况。浩然对吴支书强调:在张松林遇到困难的时候,是吴支书你帮助他,鼓励他;在张松林扬名的时候,也希望你能及时地给张松林敲警钟,不要骄傲自满,不要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。浩然这样告诫别人,他自己就是这样光明磊落,一寸不染。我从他嘴里得知,他的老伴比他大五岁,是旧社会包办的婚姻。北方有个习惯,男的很小就订婚,找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姑娘进门,好当一个正劳动力使用。他二十岁生第一个儿子,他共有三个儿子,大儿子、二儿子,都结了婚,跟他住在一起,大孙子满5岁了。大儿子身高1.82米。小儿子正在念中国政法大学。1958年生了女儿春水,现为中学教师,个子高,篮球打得好。春水很清高,国家篮球队几次挑她去,她就是不愿去。她喜欢躲在家里看看书,偷偷地写写东西。写了也不给他看。一次,浩然趁女儿不在家,翻看了她的一篇作品,还算写得不错,语言有个性,虽然也少不了学生腔,但总算是她自己的不是抄来的。她只能写城市生活,从小在城市里长大,不熟悉农村生活呀!女儿征求他的意见,要把作品往外寄。他不赞成,还要她多练笔。如果作品质量不高,寄到了编辑部,会使他在编辑部工作的那些老朋友为难。还让她压一压,憋足劲了,再往外冲出去。春水就因为是他的女儿,找对象为了难。她本来就身材高挑,相貌俊俏,再加之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,一般人家的小伙子一听她是浩然的女儿就马上打了退堂鼓,不敢高攀她。实际上,他这做父亲的,根本没有半点门当户对的想法,更不想高攀。可是,你总不能写个广告,让人家知道呀!春水又清高自傲,即使心中看中了哪个小伙子,又不肯主动向别人表露,像他一样,自尊心特别强。不过结果总算很好,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婿,是他在京郊一个老朋友、老同事的儿子,身材、相貌跟春水相称,人很聪明,厚道,当过兵,后调一家国营工厂宣传科工作,现在正在大学进修两年,单位让他拿大专文凭。小两口为了工作和写作,暂时不要小孩。他和老伴都尊重女儿女婿的决定和选择。这就是他美满的家庭。而当初在他出了名,成了作家,尤其是《艳阳天》出版后,有不少的大学生、中学生给他写信求爱,他从没有动摇过半点。一个人出了名,有了钱,在生活作风上严格要求自己,也是很不容易的。中国的老百姓最看重这个问题。几十年来他与老伴相濡以沫,日子过得幸福美满。他说他很知足。
  下午4时,我们驱车如东县贝类产供销技术开发试验站采访。回到耐盐植物园吃晚饭。白薯,稀饭加咸菜。浩然吃得很喜欢,很开心。
  夜8时,我们才返回招待所。浩然对我讲:如东县的基层干部都有水平,不是那种昏昏庸庸度日子的人。有这样好的干部队伍,如东县的经济振兴大有希望。
  十中国农民是最善良的阶级
  1985年3月31日,天气更加晴朗。早饭后,我和浩然上街找理发店理发,边走边谈。他说:刘绍棠爱讲,会讲,不讲就憋得慌。他做什么事情都憋着一股劲儿。绍棠打成了右派后,他的三个儿子倒是更加争气,更加勤奋,都升了大学。如果是现在这么好的条件,他的三个儿子很难说都能考上大学。绍棠的妻子是归国华侨,在中学任教,为人特别厚道,就是我们到他家去了,她都怕与我们说话。绍棠打成右派期间,就靠那之前的三万元稿费存款维持生活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绍棠没挨什么整,反正他被下放农村,不在单位上,人家都忘记了他,没人整他,所在大队的乡亲们还待他特别的好。中国农民是最善良的阶级。中国作协第四次代表大会上,绍棠开始是北京代表团的副团长,被陈某某他们选掉了。他原先还打算在大会上发言,我叫他别发言了,一发言,理事都会选不上。他听了我的。北京的四只小天鹅:王蒙、从维熙、刘绍棠、邓友梅。其余三个都得意了,唯独绍棠不得意,不痛快。大会上,丁玲也没选上副主席,是向中央报告后候补上去的。你看这多难为情。丁玲就是不会搞权术。她多么好的条件,多么老的资历,却偏偏没有选上去。
  上午10时,如东县兵房中学王建华来访。他对浩然说:我们全校师生听说您到如东来了,师生员工都想见见您。我爸爸在这里工作,他是如东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兼任如东县进修学校校长。我知道您很忙。到了学校,再到我家,请您看看我设计的火柴盒图样。吴强同志到过我们这里。我们没有什么招待,就是海货。你到我们如东来,我们感到很荣幸。
  浩然说:任务很紧。昨天晚上市里来电话,要我4月1日赶去启东县参加县文联的成立大会。你看这样好不好?等我把这个任务完成了,我和远新到你们那里去一趟,看看老师,学生就不见面了。我不会说呀!我如果能留到本月5号的话,我争取去。我现在对于在这里掌握到的生活素材,像复习课本一样,再复习一面。我一直没看到有关介绍张松林的文章。我写个小稿,先给《南通日报》发一下。我很怕讲话。你看,我和远新在一起都是把门关上的。我对气候不适应,感冒了。我脑子里全是张松林,进入了那境界,就出不来了。如果硬要我到启东去参加县文联成立大会,我就转身到你们那儿去一下。去的时候,我会事先与你联系。
  王建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叠画作,一张张给我俩介绍:“我设计火柴画,酒瓶画,也集邮。这都是我设计的作品。”他要求浩然给他题词。浩然对他的艺术追求给予鼓励、赞扬。他稍作思索,泼墨挥毫,在宣纸上写下:“采艺术灵气,燃思想火花,点滴集聚,持之以恒。祝愿王建华同志大业成功。浩然一九八五年于如东。”王建华很激动,又要求浩然给他父亲题词,并写下他父亲的名字,递到浩然手上。浩然沉吟了一下,挥笔写道:“山高江长黄海深,难比老教师一颗心。敬书群众之意。王冠千老先生留念。浩然一九八五年于如东。”
  我当时本想借机向浩然讨幅墨宝,一则考虑到他太劳累,太辛苦,二则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,就没有开口。不想这机会错过就成了永远的遗憾。此次,他用碳索笔为我题词,后来,他给我写过很多信,为我的作品集《中国刑警大扫黑》作序,我邀请他到汉寿县采访讲学,我全家到三河市登门看望他,我们留下很多合影,我也留下了很多他的讲话录音,就缺少他的一幅墨宝。这成为我一生中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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