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 山水协奏曲——一个平凡女人的故事(2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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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我们朝夕相处,耳鬓厮磨时,她对我的爱,她对我的情,无时无刻不表现出来。我们分居异地,天各一方时,这种爱,这种情,似乎更浓烈,其表现形式也更特殊。
  那年,我从汉寿县文联借调到湖南省《小溪流》编辑部工作,她除了每周给我两封信外,每隔三五天还要打一次长途电话,千叮咛,万嘱咐,天阴了,要加毛衣,秋季,要多吃鲜鱼,多吃扁豆炒肉,不要因物价贵舍不得花,身体是本钱。一日凌晨,电话铃响,我正伏案写作,忙抓起话筒,一听是她的声音,以为家中出了什么大事,心儿跳到喉咙口。其实是她对我突然袭击,检查我是否照她规定的每晚不超过十二时睡觉。我撒谎:喝多了水,起床小便。她才没往深里追究。我爱吃鱼,爱吃辣椒,爱吃花生米,她用瓶子、盒子装了,不断托人捎到我手中。她单位的小车司机小何,简直成了我们的运输大队长。一日,阳光正好,我小弟杨远泰驱车300多华里从汉寿来长沙办事,跨进编辑部,迎面递给我一只保温瓶,我奇怪,打开一看,里面满满的盛着热气腾腾的清炖鳜鱼。汤汁雪白,香味扑鼻。小弟说:“姐姐给你搭来的。要你趁热吃。”他们尊敬她,不叫嫂嫂,叫姐姐。知我者莫过于妻子,爱我者莫过于妻子,只有她才知道我最爱吃清炖鳜鱼,只有她才想到我单身在外,没有锅灶,将现存的,热腾腾的捎给我,立竿见影,一饱口福。鳜鱼,在长沙几乎见不到,在洞庭湖,在鱼米乡,也极少有,不在农贸市场转十圈八圈,是不可能遇上的。为了给我一丝清甜,为了给我一份幸福,她花了多少心血,费了多少功夫呀!
  1988年,我考入武汉大学作家班,离她更远了,团聚的时间更少了。这对她对我,都是痛苦,都是折磨。但为了事业,为了理想的人生,我们不能不作出这种选择,不能不承受这种痛苦。她害怕我在洋学堂里显得窝囊,她不愿高等学府里的人嫌我土气,时新款式的毛衣毛裤织了一件又一件,高级西服添了一套又一套。我反对。她瞪大眼,说:“男人衣,家中妻。丈夫是妻子的一面镜子。你要丢我的丑是不是?”我的同学们尝了她做的腊鱼、腊肉、油炸鱼、辣椒酱、扎辣椒、咸鸭蛋,无不张嘴称赞。
  我和她的这种情,这种爱,是从恋爱时逐步发展起来的。1977年秋天,我躲在西洞庭湖畔一安静处所闭门写作。她工作的地方离此二十华里,乘机动船一天可往返两回。她克制见面,目的是不干扰我。姑娘的爱情,总是要有所表达,她到一家梨园,亲手从树上选摘一百只硕大金黄的梨子,为防止腐烂,用一只箱子装了,撤了层层谷壳,密封、钉牢,托人转我。艰苦的创作中,这一百只梨子给了我力量,给了我源泉。不久,她得知我的创作告一段落,便电话约我去看彩排。这台节目,由我编创,由她导演,初次登台与观众见面,我和她的心情是同样激动的。我们希望自己的劳动成果能得到观众的承认。我抄近路步行十几华里,赶往演出地点。中间,要横过那条两华里多宽的大美河。时近傍晚,已不见渡船的影子。我正彷徨间,忽见晚霞映照的河面上,荡起一圈圈涟漪,一个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我,是那样清脆、柔情。她游泳过来接我了。此时此刻,我什么都没有想,我什么都不用想,一纵身扎进了大美河。这条大美河,当年曾多次迎来隐居附近赤山的范蠡、西施游览赏景,垂钓采莲,也因此而得名。我和她在河心相会。我们笑着,我们闹着,我们一起挥臂,我们一起劈浪,我们一起游过了大美河,我们一起登上了堤岸。
  这种浓情,这种蜜意,并没有因结婚,因有了孩子而减弱,反而更发扬光大。我从武汉大学回家,有时误了车,只得中转,每遇这种情况,只要她事先得知,必定驱车接我。一次,我乘车进站已是凌晨二时,她和司机已等候两个半小时。她见到我,只说了一句话:“总算平安归来了。”跨进家门,儿子在床上熟睡,可厨房里烟雾迷漫,她为我蒸在灶上的饭菜已经烧焦。我们都吐了吐舌头。这就是我们的爱情,这就是我们的生活。
  第三章名落孙山,集资保重点
  她本可以成为诗人,她的歌词《会计的歌》《放心吧,乡亲们》,曾在《湘江歌声》《文艺生活》上发表。她本可以成为小说家,她的小说《未成功的报复》《鲤鱼风波》曾在《小溪流》《文学报》上发表,并获得《小溪流》举办的首届优秀小说奖,被选入《湖南新时期儿童文学选》。她本可以成为书法家,她写的字工整秀丽,洒脱大方。凡和她接触,和她交谈过的人都知道,她善于捕捉、描述,可以把一件平淡无奇的事叙述得妙趣横生,可以把一个普通平凡的人描绘得栩栩如生,时而幽默诙谐,时而妙语如珠。凭她的灵气,凭她的才气,凭她的独特感觉,她完全可以大有作为。然而,她仅仅是一位会计师。
  她把那一切,都作出了奉献。
  她把那一切,都作出了牺牲。
  我们相恋时,神州大地,春风乍起,高校招生考试重新恢复。她报考了北京广播学院,她有一两个月时间复习,作好迎考的准备。不巧,当时我正有几篇作品急于脱手,日夜兼忙。她见了,放弃复习,帮我改,帮我抄。我不忍心。她说:“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创造。如今有创造的机会就不应该放过。”在她的帮助下,《湖滨春暖》《心怀红日看得远》《水鱼生蛋的故事》《湖风,多么清甜》等一批散文、小说相继在全国各地发表。我有了小小的名气,而高考结果公布时,她却名落孙山。她没有气馁的表情,她没有失望的神色,脸上的笑答有增无减.她似乎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。
  她从小在洞庭湖水乡长大,稍明事理又随母下放农村,特殊的成长道路,使她熟悉科技人员在逆境中奋起的感人事迹。她多次冲动,欲创作一部反映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水乡科技人员不幸命运和一往无前精神的中篇小说。我鼓励她,我说:“我当半年家庭主妇。你当半年创作员吧!”她坐下来,真要动笔了,却站起来,摇摇头,说:“还是集资保重点。我把构思讲给你听,你若认为好,你就写吧!”我想想,也觉可以。于是,有了中篇小说《小甲鱼的“阿姨”》。我将她的名字署在前,她抄正时一笔勾掉了。我坚持,她不依。读者读到这作品时,只看见我的名字,读者夸奖这作品时,只提起我的名字。而她的名字,却不为人知,而她的功劳,却被埋没。
  1987年,她考取了广播电视大学。需脱产、离家学习三年,且学的是她正在从事而又深受她喜爱的财会专业。到,报了;费,交了;书,领了;课,也开始上了。恰在此时,《小溪流》编辑部要调我去工作。夫妻都走了,东西各一方,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谁来管教?谁来照料?家中谁来支撑?严峻而又平常的问题摆在我和她面前。怎样抉择?怎样行动?我毅然作出决定:此次再不能让她做出牺牲。这是她人生旅途中至关重要的一步,让她去学知识,让她去拿文凭,日后晋职称,升工资,都将大有好处。过了此村无好店。丈夫的品质,丈夫的力量,就是在关键时刻闪光。我提笔,给《小溪流》主编谢璞、副主编金振林、邬朝祝回信。讲明我的情况和苦衷,请他们另选良将。我瞒着她,悄悄去投邮,正欲出门,她跨步拦在门口,矜持地说:“你莫搞小动作了。”我假装不明白她的话。她一手插进我口袋,将信夺走,咯咯笑着,撕碎。
  “告诉你,电大我不上了。”
  “不!这次决不依你。”我眼里噙满泪花。坚持。她拉住我的手,走进书房,从书架上抽出一本《小溪流》指着,深情地对我说:“这不仅仅是为了你。这是为了给千千万万少年儿童增添丰富的精神食粮。”
  寥寥数语,拳拳忠心。一个普通的女性,一个平凡的妻子,一个杰出的母亲。
  临尾,她又安慰我:“我还年轻,以后上大学的机会还会有的。”
  我希望是这样。
  但事实偏不是这样。阴差阳错,大学的大门向她关闭了,却向我敞开了,因为向我敞开,于是向她关闭。我考上了武汉大学作家班。她和儿子高兴得为我举杯庆贺。她从眼前的情况,考虑到我毕业后的工作,便彻底打消了她日后脱产上大学的念头。报考了湖南省第十次高等教育自学考试《行政管理专业》。凡种种原因过去耽误了上大学,如今在职的青年人,谁都想补上这人生的一课。社会之大,人口之多,弥补也是多种多样的,有的凭关系,有的凭本事,有的凭金钱,把席卷中国大地的文凭热推向了高潮。中国的大学,进门难,出门易,这是现实,应该承认。而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则是进门易,出门难。没有刻苦钻研的劲头,没有扎实的基础知识,没有分秒必争的学习精神,休想拿到文凭。在这支报考大军中,多数是因为没有关系,没有后门,也包括没有金钱,才入这道门的。唯其如此,他们可算是中华民族的精英。她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,她体现了这支队伍的精神。她吃的苦,是很难描述的。从她给我的信中,就可略见一斑:
  到校顺利否?情随你走,梦随你迁,真是情也长,梦也长。你带走了我的情,却留下了这长长的梦。不管是在白日还是黑夜。
  为了迎接自考,我每天学习到午夜,强迫自己入睡。不能,又爬起来继续看书,笔记。没办法,人活着就是要奋斗嘛!昨夜鸡叫时才迷糊睡去,早上八时欠一刻仓促起床,来不及穿袜子,从床上抓起儿子骑上单车就往学校送。一路上眼睛惺忪看不清,生怕碰撞着行人。……转回身来又给儿子送衣服和吃的。看来,紧张的强记不适应我,还是要慢慢地磨。人过三十就像太阳过了午,那种垂直的凝聚力减退了。
  这个季节虽然美好,可冷热悬殊大.你又特别容易大汗淋漓,稍不留意就会感冒。因此,我最不放心。你担任作家班的党支部书记,更使我牵挂不完。你办事认真,工作大胆,原则性强,这是好的。不过,遇事要冷静,不能急躁、激动。要时刻想到自己是作家,是文人。
  等考试完了,再给你写信。
  儿子想你。他说跟爸爸在一起下棋、散步、放风筝最有味。我也无限地想你。再见时,我吻你。
  代问你的老师、同窗好!
  她以辛勤的汗水,浇出了知识的硕果。当我在课堂上收到她的电报,看到她令人满意的考试分数时,我激动得流出了泪水。我当即回电:“举南岳杯,盛洞庭酒,庆贺爱妻,苦夺丰收。”
  她的行为,她的精神,鼓舞着我,鞭策着我。毕业时,我各科成绩平均88分。考试论文《情感,文学大山的小路》《我的茶馆,我的小刀》《我和湖水,我和鱼虾》分别在《理论与创作》《少年世界》上发表。还利用课余时间修改、定稿了我和她共同创作的长篇小说《险走洞庭湖》,由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,并荣登“新儿童小说百家丛书”。我还修改了长篇小说《春柳湖上》,还创作了几十万字的中短篇小说。
  我发表出版了二百多万字的作品,有的被多家报刊转载,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。有15篇作品获全国和省、市创作奖。随之,经济收入也比过去丰厚了,她可以适当地享受了,然而,她再次做出了奉献,她再次做出了牺牲。
  前面提到,我出身贫寒家庭,兄弟姊妹多,忠厚本分的父母,榨干身上的血汗,把我们养大,传给我们的仅仅是勤劳、是忠厚、是善良、是忍受一切苦难的精神,没有财产,没有金钱。成家立业,全靠自己。我的两个弟弟,一个从部队复员,一个从学校落榜,要就业,要生存,没有权势,没有后门,莫看中国之大,要寻一立足糊口之地,难于上青天。“只要勤劳,就不会饿死。摆个书摊吧!吃,住,暂时跟我们挤在一起。”她提议,她调摆。于是,我们的客厅,成了两个弟弟的卧房和工作室。两个大男人,一点也不会收拾,臭袜子,脏衣服,床头桌上四处扔,订书单,包装纸,房里房外遍地丢。她给他们洗,她给他们收。书摊摆开,一个跑外面进书,一个守摊子销书,摊不能离人,人不能离摊。做嫂嫂的,一日三餐,除了给他们弄熟,还要往返两里多路给他们送到书摊,无论吹风下雨,飘雪结冰,从不误时。她单位的个别当权者见了,不但不理解平民百姓的苦衷,反而在会上转弯抹角地批评她参与经商。她忍受满肚子委屈,没发一句怨言。“摆摊也不是长久之计,最好谋个安定的场所,才会有大的发展。”她向我吹枕头风。我们几经合计,终于决策:建房。两个弟弟目瞪口呆:我俩没有钱呀!她毫不犹豫地将我们结婚以来的全部积蓄分文不留地掏出。她好心的朋友奉劝:“陈双娥你好蠢!他弟弟们的事,与你有何相干。人生几十年,作为女人,好时光就那么几年,手头有钱,该穿的得穿,该戴的得戴。等到老太婆了,有穿有戴,也毫无意思了。”她笑而不答。她有自己的主见。两个弟弟建了房,有了安居乐业的场所,结婚、生育,幸福美满,她至今没有收回投资。她至今没有得一分一厘的好处。在金钱高于一切的时代,这是难能可贵的。
  此后,我们手头又有了一点余钱剩米,我提议为她搞点基本建设。她摇头,说:“你莫糊涂。祖父祖母都八旬的人了,说走就要走的。父母年迈无能,我们是长子,我们有责任承担。”祖父祖母相继去世。这种费用,那种开支,她掏得干净利索,我用得放心大胆。记得报告文学《追踪九指母》发表时,稿费恰好买只金戒指。我瞅准了式样,正欲下手。她伸手要过钱,说:“你买的我不爱,我要自己买。”她骗我,她根本就没有买,当时,我的外甥女招工到一家新办企业,不集资两千元,就不让报到上班。姐姐姐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她将那笔稿费塞进我姐姐手中,解了燃眉之急。我外甥女需用的被褥蚊帐、洗漱用具、箱桶瓢盆,包括头一个月的饭菜票,都是她花钱备办。金钱在她眼里,看得太轻太轻,而情、而意、而精神、而品质,却看得很重很重。这是有头脑、有修养的女人才会具有的。
  她为我作出了一次又一次的无私奉献,难道就没有得到过我一次报偿吗?应该说,她也曾得到过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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